千百年来，三国戏之流行，无出其右者。一句“吾乃常山赵子龙也”宛如响箭，穿透历史烟幕，回荡在一代代戏迷耳畔。若追问，赵子龙乃常山何地人也？恐怕就少有人知了。正定的低调或许从赵子龙时代就开始了。正定是赵云故里，汉代常山郡的驻地，时称“真定”，一座真正安定的城。
历史的车轮滚过中山国、恒山郡、常山郡、真定府，今天的正定古城仍然低调，不失本色。登南城门阳和楼，极目远眺，太行山从西北蜿蜒向南，像一堵墙；奔涌喧嚣的滹沱河从这堵高墙里切出，遇到这座低调的城池，河水也不再张扬，一下子安静起来，从城南蜿蜒而过。而眼前的这座城，最吸引我的竟是它千年未变的天际线──古塔。一座古塔，往往是一座城市的地标，比如，大雁塔之于西安、六和塔之于杭州、虎丘塔之于苏州。而不大的正定古城竟有四座古塔，这在处处起高楼的今天，多么难得！保护文物的理念在这里早已生根。
登阳和楼北望古城，四塔尽收眼底。体量最大者，乃天宁寺凌霄塔。明嘉靖《重修天宁寺木塔记》载：“我真定世系累朝之巨镇，亦有天宁久为天下之名山，中有一塔，俗以木名，创始大唐，规模浩浩，下压鸿庞，形势巍巍，上凌霄汉……”“凌霄塔”由此得名。
迈过山门，及至塔前，时空恍惚倒置：凌霄塔下，众工匠围着一名僧人，辩论正酣。细听，所辩非佛法义理，也非风动还是心动的玄虚之学，而是如何换掉支撑这座宝塔里的通天大柱。大柱年久朽烂，塔身向西北倾斜，日益倾危。许多年来，正定周边的能工巧匠对此束手无策。单看这凌霄塔里的通天柱，由九根圆木合抱组成，立在四层塔心，平伸出八根木梁，像雨伞的骨架一样呈放射状，由此以上，层层架设，榫卯相接，与塔身咬合为一体。这位天庭饱满、眉目清秀的僧人，相貌轩昂。他离开众人，度量塔身长短，已而，另作别柱，令人将其吊装上塔后，屏退众人，只身走进塔身。闭门良久，未闻一凿一斧声，他出来后，通天柱已换成新柱。顷刻，喜讯不胫而走，人们从四面八方奔来，庆祝这一偷梁换柱的工程奇迹，塔下欢舞沸腾。
僧人名叫怀丙，真定本地人。我与他相识不是修塔时的北宋，而是在千年后的小学课本里──是他从黄河中用浮船法打捞出来八只大铁牛。
物之少则为奇。华夏大地上留存至今的古塔，数也数不清，以塔心柱为重心支撑的木塔却仅此一例。严格意义上讲，凌霄塔是砖木混合结构，下四层与上五层迥然有别，建于不同年代，下为仿木的砖结构，上为木制斗拱飞檐的砖木混合结构。
一座塔就是一个故事，一首传奇，一段历史。凌霄塔的历史给今人的文保理念以有益启迪，单从外观看，夯土筑底有唐塔遗风，一至四层的八面体有宋代气象，以上密檐式各层便是辽金风格，千百年的历史文化凝缩在了凌霄塔。令人感到庆幸的是，无论谁来重修都没有推倒重来，不同时代的建筑风格，在凌霄塔身上结合得完美无瑕。
出天宁寺左转至燕赵大街，往南看，分布着另外三座塔。最近的一座古塔便是开元寺须弥塔，俗称“雁塔”。来到开元寺，大地在此沉降，整座院落比四周矮了数米，拾级而下，仿若进入历史的隧道，每走一步都像时光倒流，穿越回到了大唐盛世开元年间。早在八十多年前，梁思成就断定雁塔是一座唐塔。2005年整修时，在塔尖发现的铭文印证了梁先生的推断：“真定府开元寺旧有宝塔一座，自大唐贞观拾年肆月初捌日建立，迄清朝壹千叁百余年，于顺治拾捌年柒月贰拾贰辰时倒。坐有僧大造化名自成等同化重建。”现存古塔是清代根据唐代遗貌所建──雁塔的身世是古塔的一个缩影，建了，倒掉，再建……一股兴亡之感油然而生。
塔随佛教入中国。传说古印度有座信奉小乘佛教的寺院，僧人若没有看到动物濒死时的惨景，便可食其肉。一天，一群大雁从寺院上空飞过，僧人看见后，心中一动，说：“可惜我吃不到了。”话音未落，一只大雁便飞回来，自殒于僧人面前。众僧认为这只大雁乃为点化众生愚顽贪痴之性而殒，于是，为感念其厚德，为其建塔，名为“亘娑塔”，译为“雁塔”。后来，唐玄奘到印度参拜雁塔，归国后便在长安仿造了大雁塔，各地同样制式的塔都称作雁塔。
一花一世界，一叶一如来。“须弥”是古印度神话中的名山，在佛教宇宙观中位于世界中心，一花一叶的微观世界皆藏有须弥禅理。绕塔一周，发现须弥塔的底层四面各两个浮雕力士，形神毕肖；正面门楣上端的石额嵌着“须弥峭立”四个大字。据当地老人讲，须弥塔曾经三面环水，碧波青莲，须弥塔倒映水中，十分清净，仿若佛国须弥妙境。这座镜鉴了朝代更迭的千年古塔，既是凝固的时间，又像“不舍昼夜”的岁月之河，早已物化为人类对生命永恒的追求。或许，对生命的感悟才是塔的真谛。同样，四塔中的临济寺塔，把禅宗的“直指人心，见性成佛”发挥到了极致。临济宗是禅宗“一花开五叶”的“五叶”之一，临济寺塔便是临济宗的祖庭，所以一进门最先感受到的是香火之旺。
古城最南边的华塔则与前三座塔有不一样的风华，若用一个字形容，就是“艳”。它的华美曾惊艳了梁思成，梁先生发出“国内宝塔之孤例”的感叹。华塔亦称“花塔”，整座塔身如同一束巨大的花束，最是吸引人们目光的塔身中部，一圈排列参差的浮雕，依照塔身八面八角的垂线，雕刻着力士、须弥座、莲瓣等，花束之上又有虎、狮、象、龙、佛陀等像，变化有致，富丽堂皇。突然，空中几只鸽子落下，隐身其中，增添了塔的灵动。根据出土文物记载，华塔建于宋代之前，曾见证了著名的辽宋高梁河之战，宋军从这里集结北进，大败而归。
这些砖瓦木石组成的文化符号，无声地叙说着历史沧桑，无不给人以震撼的历史思绪。人生天地间，也如塔般站立，生如芥子有须弥，心似微尘藏大千。
